三哥

一对青虾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我们家可不是,爷爷辈发迹,我老爸壮大了家族经营,到我这代是真正的风生水起,我们叶家是县里当之无愧的首富。

       俗话又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富有带给我的好处数之不尽,随之当然也有些小麻烦,比如总有些自己上门攀亲的“故旧”。这个老头子不是第一次来了,一年前他在我公司的大门前拦了我的车,说实在的,在我这个级别的富人里我算低调,也算和善。第一次见面很短促,他说自己是我爷爷的战友,我着急出去,招手把保安主任叫来,吩咐他带老爷子中午去食堂,叫后厨弄两个肉菜,又给秘书打了个电话,叫她支2000块钱给老头儿。路上司机乐呵呵的跟我说:“叶总,您也太讲究了,就凭老头儿一句话,就给甩两千。”我笑叹着:“哎,管他是不是呢,跟我爷岁数也差不多,八九十岁的人了,跟你说,我爷打过抗美援朝,要真是战友,那也是尸山血海滚过来的。”司机接着说:“要不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呢,原来老爷子当年是战斗英雄,那美国飞机大炮猛不猛,照样干没电,怨不得您这魄力杠杠滴。”我笑而不语,奉承的话我不是听不出,关键这种发自肺腑的朴实奉承话谁不爱听呢。我也觉得这事自己处理的很体面。

        谁知道这才是麻烦的开始。

        第一次照面的一个月后,老头又来了。

        秘书来跟我说的时候,我早把这事忘了,后来秘书提到2000块钱,我才想起来,但接下来秘书的话让我感到意外,老头儿没要钱。我把保安主任叫来,保安主任的话让我更加好奇,保安主任说的很细致,他去后厨让做了一碗红烧肉,两个扒鸡腿,都炖的烂烂的,怕老头儿牙口不好,但是老头一口没吃,一直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得知我当天不能回来后,问在这拿东西是不是我付钱,安保主任告诉他整个产业都是我的,吃一口肉都是我消费。老头儿接下来提了一个让保安主任挠头的要求,要一对活着的青虾。当然他没得到,我们企业食堂伙食算是不错,但是大虾绝对不是食堂日常菜品,我的企业里也没人闲到觉得应该为个老板临时施舍的老人大费周章去买虾。所以保安主任用沉默应对了老头儿的无理要求,直到确保老头儿蹒跚的离开了我的“辖区”。

        这个行为反常的老头儿成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最近刚谈成一个大项目,意气风发使我有闲情逸趣,我叫人把他带了进来,我本来怀疑老头儿可能有点老年痴呆,我已经做好准备像哄小孩一样哄哄他,我很乐意在闲暇之余为自己塑造一个平易近人的爱心企业家形象。但是老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改变了主意,“你是振生兄的不孝孙么?”老头儿正襟危坐在我对面。他穿着褴褛,脚上的黄胶鞋已经漏脚趾了,瘦骨嶙峋,肤色黝黑,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像枯树一样粗糙,这没什么好惊奇的,虽然改革开放近半个世纪了,很多穷困的乡下老农还是这个形象。但当我看见他双眼时我承认冷汗顺着我的脊梁往下流,那是一双灰白的眼睛,没有焦点也没有光彩,说明他失明了或者近乎失明,这也没什么好惊奇的,让人不安的是我能清楚的感觉到这双失去基本作用的眼睛的注视,而且直逼心灵。

       我在老板椅上不安的调整了一下坐姿,答道:“我是,怎么了?”因为老头儿的不善我的语气带了三分傲慢。老头儿立马有些沮丧,随即缓和道:“我姓黄,我和你爷爷一起打过老美,我们是把兄弟,过命的交情,他在战场上救过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按照普遍情节不应该是他救过我爷爷么,要不他凭什么在我这挑剔加牛逼。他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补充道:“他给我挡枪子,要不我早死了。”我两手一摊:“然后呢?”老头儿的瞎眼里似乎含了泪:“我死不足惜,可我没料到交上五十我还得了一个儿,他比你大不了几岁,比不得,差了一代人啊。”我有点失去耐心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么?”老头儿怔忡了一下,点点头说:“你还小,不知道,你回去问你爸,就说黄十五来找你们叶家了。”我忍不住冷笑道:“不用问我爸了,你想干啥跟我说吧,现在我做主。”老头儿略微踌躇了一下:“一对青虾,要活的,一定要用你们叶家的钱买,每天一对,连买三年,一天也不能断,我每天来取也行,你要能派人给我送去那就更好了。”我常听到的是请求,而不是要求,更别说命令,但是老头儿的口吻就像在下命令,还是急不可耐的。

       我都忍不住要发出嘲讽的笑了,但我得顾及身份,幸亏我身边的秘书替我做了,小姑娘忍不住捂着嘴耻笑,这不过分,任凭谁听了这样的话都忍不住耻笑,到底是谁给了老头儿不自量力的勇气,不是钱的事,这点小钱对于我来说九牛一毛,是凭什么他这么坦然的使唤我。没等我有什么反应,黄老汉倒有些愠怒了:“丫头,你别笑,叶家小子,你还是回去跟你爸提提,我听你信,三天以后我再来。”老头儿有些傲气,转身走了。

        我也不总见我爸,所以三天以后老头来我没见他,又过了几天我见了我爸,但是我把老头儿的事忘了,所以半个月以后老头儿来我也没见,但是我想起这事了,可是那几天我爸在国外旅游,等他回来,我又把这事抛诸脑后了,如此往复,老头儿彻底不来了,大半年过去了,我真正的把他忘记了,可是这天他一出现在我视线里,我心里一番个,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这个老头儿。他跟以前穿的一样破,一样老,不一样的是他完全瞎了,他握着一根树棍不住触探,膝盖、手背甚至额头都有擦破的地方,天知道他住在哪,天知道他怎么摸过来的。他在我公司门前独自徘徊,我动了恻隐之心,叫人把他领了进来。

       “你们不认我?”老头儿直截了当的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也直截了当。今天的对话现场只有我们两个人。

       老头深深叹了口气:“你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了报恩我赔上了自己的一生,我对得起振生大哥。我们黄家有世代相传的堪舆本事,当年我和你爷爷从朝鲜回国,在同一个建设兵团里混饭吃。我耐不住你爷爷的请求给他起了一挂,哎,我算出他寿数不过五十,风水堪舆有个规矩,不观自身不观至亲,怕的就是感情用事逆天改命,为了报恩我想折寿为你爷爷续命,你爷爷倒看的开,他说人这一生不在乎长短,但得活他个风生水起,嗨,哈哈... ...”老头儿苦笑起来,浑浊的泪从失明的眼中涌出。我表情严肃:“我爷爷56岁中风去了,你别跟我说你给他续了六年阳寿。”我的另一层意思是你少诓我。老头儿冷笑一声:“你们叶家人本是虾命,什么是虾,江河湖海,成群结队,最多也最弱,叶家子孙繁茂,但个个都平平无奇,碌碌无为。”我轻蔑的哼了一声,我们叶家自我爷爷代代单传,虽然每一代只有一个儿郎,但都是人中翘楚。我突然有些憎恨眼前这个姓黄的老头。瞎眼的老汉突然对我狞笑,他好像能读懂我内心的想法:“我寻得地蛟之脉,戳瞎蛟目,以你叶家一对青虾取而代之,虾命之人能得地蛟之力,平步青云,飞黄腾达,靠的是我黄十五搏上自己一生运道,为了报恩我甘遭天谴,我一辈子靠山山塌,靠水水涸,这都是报应。”

       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们叶家打下的江山凭的是我们叶家人的真本事,凭你个老头子装神弄鬼,再来讹人,别怪我不客气。”我话说的很硬,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发虚。

        老头缓缓的站起来,枯瘦的脸像水泥刻成的,他好像做了什么决定,昂然的对着我,我狠狠地瞪着他,虽然他看不见,这种力量悬殊的对峙竟然让我觉得精疲力尽。可是老头儿踌躇了,他挺起的腰还是缓缓的弯下去,这回他的口气变成了哀求:“不管怎么样,看在老一辈的情分上,每天给我一对青虾,救我儿子,我快不成了,想让他活下去。”如果从一开始就求我,我或许会动摇,可是我们对峙过了,我一旦让步难保他不会提更多要求,我毫不犹豫的叫保安把他赶了出去。

       可是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整天坐立不安,还没到员工的下班时间,我就叫司机驱车送我去我爸那了。

       我妈出去打牌了,我进家门的时候小保姆正在给我爸削苹果,我气不顺,这个丰乳肥臀的妖精,我早看不惯她了,她把苹果递给我爸,笑着说:“小叶总来啦,你妈出去打牌了。”“滚。”我冷冷的说,我爸抬眼诧异的看着我,小保姆委屈道:“老叶,你看看这是怎么了,干嘛这么横。”我爸回过神来,朝小保姆说:“出去转转去,买点青虾回来,晚上叫厨房添道红酒灼大虾。”

       小保姆气哼哼的走了,我嘟囔着:“老叶也是她叫的,什么东西。”我爸无可奈何的笑笑:“你想什么呢,这孩子是有点弯弯绕,我跟你妈也说了让她走,你妈已经找新人了。”我不好意思的搓搓手:“爸,我可不是冲您啊。”“怎么了,最近生意上不顺啊,要不要老爸帮忙?”我摇摇头:“都挺好的,就是挺好的才觉得咱们叶家有今天不容易,更得兢兢业业的。”爸满意的点头:“小子懂事了,知道珍惜知道感恩,才得长远。”我心里一激灵,问道:“爸,咱家坟茔地谁给看的。”“没谁看啊,那是咱家祖坟,你爷,你太爷,你太爷的太爷都在那。”“没有找风水先生啥的,我爷说过没?”我摇头道:“没有,咱们叶家以前也挺穷的,你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没少遭罪,有块地当祖坟就不错了,还找风水先生挑地儿。”我释然的笑笑。我爸问:“你咋了,突然关心这事。”我挠挠头:“想给我爷修修坟。”我爸点头:“也行,虽说前两年大兴土木修缮过了,但是这些年咱们家顺风顺水,更不能亏待了祖宗,你忙,这事我办就行了。”我默许了。

        接下来的日子回归正常,我日常忙碌,没什么人来打扰我,偶尔有上门巴结的,给点小钱打发打发算了。

       一年后的这个雨天当黄十五老汉又一次出现在我公司的大门前,我在落地窗的玻璃后,透过滂沱大雨一眼就认出了他,我知道我从来没忘记他,他翻着白眼定定的望着我的窗口,他腰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栓着个瘦弱的中年人,在雨中痴傻的舞蹈不止。冷汗顺着额头渗出来,我不断的告诫自己他说的不是真的,我爸怎么可能会骗我,我甚至还叫人偷偷访问了周围的村民,都说叶家的坟地是老早年间就立在那了,不是什么人寻来的什么地蛟穴。真邪门,我以前可不信这些,因为自己的失常我愠怒,拿起电话想让保安驱赶,抬眼再看,黄老汉已经牵着疯傻的儿子离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

       三天后是个好日子,修整祖坟的事我爸上了心,天南地北搜集的名贵石料,木材等源源不断的用在祖坟修整上,建成了县里近百年最气派最讲究的坟地,这天正是叶家祖坟竣工的日子,也是祖宗们阴宅得起门楼的日子。我跟我爸自然都得到场,上柱清香祷告,这份孝心还请祖先们笑纳。

       到了现场,鞭炮齐鸣,又是道士又是和尚,周围的村民也来围观。门楼起的好高,上等的石料镶着汉白玉,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的有点心惊胆战。我爸兴致很高,高兴的说:“虽然比不上帝王将相,但也算死后荣光吧,你爷虽然寿路不长,但一辈子风生水起。”这话好耳熟,我脑子嗡嗡作响,人群在喧闹,在等着叶家派红包,突然我在人群后面看见了熟悉的身影,黄氏父子,不同的是黄十五双目炯炯,他的眼睛复明了,他疯傻的儿子再不蹦跳,而是小心翼翼的扶着老父亲,虽然瘦弱,但是绝对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人。可我觉得这一切都失常了,我快速的挤进人群,突然人流排山倒海的从我身后涌过来,巨大的轰塌声震耳欲聋,烟尘四起,我仿佛置身在混沌里,女人哭了,孩子在叫,所有人在逃窜,我在烟尘里摸出来时狼狈不堪,终于摸索到一张熟悉的脸,是我的司机,我拽住他,他抱着个女人在哭:“老婆,老婆,我这就送你上医院。”我揪着他不放:“我爸呢,找我爸,我给你加钱。”我挨了一记窝心脚,“滚你妈,你爸给砸在门楼下,早他妈死了,我媳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你们老叶家做损。”“偿命”,“赔钱”... ...我被淹没在一片鬼哭狼嚎中。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倾。

      乡间小路上,一个瘦弱的中年汉子踩了一把野花坐在一个枯瘦的老汉身边,汉子把野花放到鼻子底下狠嗅,又拿给老汉:“爸,这花可真香,我活了三十多年,今天才知道啥是香味。”老汉拍拍他肩膀,叹声说:“爸对不起你啊,让你受苦了。”中年汉子憨憨一笑:“以后就好了,我出去干活挣钱养活爸,咱们爷俩好好过,你该享清福了。”老汉望着远处的尘烟愣了神,中年汉子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玻璃瓶说:“爸,这咋办呢。”瓶子里一只近乎透明的青虾,眼睛是白色的,背上有一条血线在突突跳跃。老汉把玻璃瓶拿在手里盯着那虾看了一阵说:“一点血脉,留下吧,前边有条小溪,放生了,让它自己活吧。”儿子有点舍不得:“昨晚咱们挖出一对,爸把虾头揉碎了往眼睛上一擦,眼睛上掉了一层白衣,爸那眼睛在月亮地里直闪光,爸把虾肉给我吃了,我这心里脑子里这么多年淤住的那些脏料好像一下清干净了,儿子当时痛快的抱住你大哭了一场。”老头撇撇嘴:“那你还不满足,还想要多好日子,有好多的票子,找漂亮的女子是不是?”儿子看了看远处还没散尽的烟,摇摇头:“现在就挺好,就听爸的。”父子俩迎着阳光,一路野花相随,向溪边走去。玻璃瓶里的小虾像个孕育中的胎儿,懵懂,无知。

       蛟行三里,尾有群虾,蛟首探垂,泉眼为目。堪得蛟目,掘地三尺,得泉眼二,塞泉闭目,涸泉取水,阴养群虾,阴气伤命,死伤无数,终其一双,至阴之物,人血畜养,百日得灵,置活虾于盲泉,借蛟行之力,直上青云。去虾眼,则盲蛟震怒翻覆,倾颓无数,富贵难寻,家破人亡。

       叶家祖坟三里以外一个小土坡上,有一处新翻开的泥土湿漉漉的,两个小孩正抠着湿泥甩泥泡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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