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仙人摘豆

       “啁啾啾啾...”河公的哨子拉着长音传来,白洮子失了神,手里的水瓢一倾,水洒了一脚,脚上的绣花鞋湿了一大片。小媳妇儿懊恼的一跺脚,转身进了屋子。

        哨声三声紧,一声慢,唤的好急。

        小媳妇儿坐在炕沿上,绞着手里的帕子,红唇贝齿咬得咯咯作响。

        “屋里的。”白洮子从炕沿上弹起来,一开口嗓子尽哑了,压着声音清清嗓,挤出三分笑意:“当家的回来啦。”

        白洮子一挑帘子,拿着碎布扎的掸子先在男人小山一样的脊背上掸了两下,又轻巧的给他掸着裤脚。男人回身遮住三月暖洋洋的太阳,阴影里阳光在他脸上好看的棱角边缘勾勒出金边,白洮子在心里叹了口气。男人从褡裢里摸出快银子:“兑了银子了,二两三钱,收好了。”白洮子在心里叹了两口气。男人在怀里一摸,拿出个小油纸包:“驴皮胶,说是专门给女人补身子。”白洮子愣了。

      “洮儿,造饭吧。”

      “哎”,“你什么时候进山?”

      “要翻地了,这两个月不能打猎了,天气暖了,皮子熟不好,要烂的。”

       灶膛里的火烧的旺旺的,锅里的水开了,水汽包裹着白洮子的脸,看不清她神情。

       二更天了吧,今天是十四,十四十四,要死要死,身边的男人睡熟了,呼吸绵长。洮儿合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看着窗口洒进来的满地月光,像极了七岁那年遍地饿殍脸上的清霜。她在被里咬着自己的指关节,眼泪快流出来的时候窗纸轻轻弹了两下,白洮子轻轻下了床,慢慢把窗子撑了一条逢,窗口一节皓白纤细的手腕子,白洮子心里一松。

       回头看看床上的男人,纹丝不动,白洮子将窗户撑起,轻轻一跃顺着窗口钻了出去,像极了一只轻灵的小狐狸。双脚一落地,便刁住那白腕子,两个姑娘在皎白的月亮地儿里一前一后翻过了院墙,朝荒滩上一颗柳树下去了。

       立住了脚白洮子不看身后的姑娘,小姑娘只十五六岁,长相灵秀,穿了一身洗的发白的红衣,肩膀上打着一块暗红色的补丁。白洮子恨恨的问道:“作甚?”小姑娘咯咯直笑:“姐夫长的好俊啊。”白洮子不理她,小姑娘绕到前边:“师傅唤你,你怎么不来,师傅恼了,要让两个师兄来拿你,我自告奋勇来找你,你还凶我。”白洮子缓和了脸色:“果儿,回去给师傅带话,就说,就说这孙食不是个正点,师姐还没得着枸迷杵。”小姑娘一甩手:“得了吧师姐,你当咱们窑里的排琴是念攒子,大半年了,太岁海了,太岁减着都念了杵,要是跟你鼓了盘儿,吃不了兜着走。”

       白洮子眉头拧成了疙瘩,拉着小姑娘的手:“果儿,师姐待你好不好?”小姑娘握着大姑娘的手,郑重的点了点头。白洮子又问:“你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么?”小姑娘吞了口口水:“咱们是彩立子。”白洮子苦笑一声,小姑娘声音低了:“就是,就是跑江湖呗。”白洮子叹口气:“你心里什么都知道,师姐问你,你多大了?”“快十六了。”白洮子松了红果儿的手,仰头看着白亮亮的月:“师姐第一次嫁人就是十六头里,一年嫁两次,有时候一年嫁三次,沿河放鹞子,上岸捉王八,师姐就是他们手上的鹞子,孤儿寡母家里师姐待下过,老鳏夫师姐也嫁过,反正要的是无亲无故,手上有那么几间房子几亩地的都可做师姐的丈夫。”红果儿小脸苍白。

        白洮子低了头,似乎刚才说的与己无关:“师傅叫你带货来了吧?”红果儿回了神,从腰带里拿出个小纸包递给白洮子。白洮子放在手里掂量掂量:“你新姐夫会打猎,颇会些拳脚,师傅这是叫我把他放翻了再料理。”红果儿咬了咬嘴唇:“师姐,你狠的下心么,我看姐夫待你挺好的。”白洮子鼻子一酸,一双大眼睛一下子蓄满了泪水,忽然伸手一抹,一把拉住红果儿:“妹子,不出一年你就趟上师姐的老路了,你愿意么,师姐二十一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师姐想上岸,也不想看着他们糟践你,你愿不愿意帮我,也是帮你自己。”红果儿有点激动:“怎么帮?”白洮子摸出那块二两三钱的银子:“置办好酒好肉,就说师姐孝敬他们的,酒要烈要浑,把这麻药放到酒里,可别放多了,就放一半,师傅师叔可是老江湖,放多了就露馅了。”红果儿眨眨眼:“这点药,不出一个时辰就都醒了,师傅师叔功夫可都不弱,咱们能跑多远。”白洮子脸色铁青:“跑是跑不了的,杀四口猪也用不了一个时辰。”红果儿惊的张大了嘴:“你要杀...杀...”白洮子气息有点急:“我也没做过,豁出去了。”红果儿圆睁着眼,愣在那动弹不得,白洮子推了她一下:“不用你下手,放翻了出来告诉我,你在外边等着。”红果儿还在犹豫,白洮子厉声道:“你是愿意嫁傻子,还是愿意嫁个老瞎子。”红果儿一回神:“我知道有家酒肆夜里也不关门,肥鸡酱鹅都是现成,还有狗肉哩,最重要的是酒又香又烈,浑的不见底。”

        姐妹俩买了肉打了酒下好药,沿河走三里,两艘蓬船停在岸边,青幽幽的月光里像两个山怪蹲在水里。一艘船上透出熹微的灯火,周围寂静无声,春寒料峭里两个姑娘背上都起了一层细汗,一只无名水鸟振翅一飞,吓的红果儿差点泼了酒。

       白洮子拉住师妹,抚了抚她脸蛋:“师傅要是发现了,就说酒是我给你的,你什么都不知道。”红果儿紧抿了小嘴:“师姐,你就瞧好吧。”一溜袖子,袖口里顺出把明晃晃的尖刀:“在酒肆里顺的,比师姐使的飞刀大点,倒也顺手。”白洮子接了杀狗的尖刀,姐妹俩对视了一眼,也许是结盟也许是告别。

        白洮子将身子隐在阴影里,看着红果儿掂着酒肉钻进了亮灯的蓬船。什么都静止了,白洮子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船上的灯火突然灭了,还是寂静无声,等了片刻,洮儿悄悄摸上去:“轻轻唤了一声:“果儿,”没人回应,白洮子朗声道:“师傅,洮儿来见您了,”鸦雀无声。白洮子从船蓬缝里摸出火折子,一边打火一边说:“我给师傅上亮子,莫不是跟师叔师兄们喝醉了。”一手执火,一手握刀,白洮子钻了进去。微弱的火光还没来得及把周围照亮,一刃飞刀嗖的一声便把火光斩灭了,白洮子也是彩字门里一等一的应签字,一矮身,听声辨位,朝着暗处把手里的刀甩了出去,“噔”的一声,便知没中,刀插进了船壁,白洮子一挪步,一把飞刀贴着她脚尖关在地上。对家高明也手下留情,白洮子不敢轻举妄动。一点亮跳了跳,船舱里的蜡烛给重新点了起来,白洮子张了张嘴,不可置信的叫了声:“当家的!”男人看着她一点惊奇也没有。白洮子环顾四周,两个师兄死在舱尾,师傅和师叔死在矮桌边,都是要害之处中了飞刀。红果儿给人点了麻穴嘴里塞了麻果,蜷在角落里。

       白洮子彻底放弃了抵抗,盘腿坐在舱里,仰脸望着男人:“你不是庄稼汉,也不是猎户,你是谁?”男人淡淡笑了笑:“你也不是逃荒的孤女。”舱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山子,都停当了?”男人忙过去打起帘子,一个老头儿走了进来,白洮子和红果儿都是一愣,竟然是酒肆的老板。老头儿先走到红果儿身前,朝她后脑海轻轻一拍,压在舌根的麻果弹了出来,又朝她腰间轻轻一点,红果儿哎呦一声,便挣扎着朝白洮子爬过来,爬到近前才说:“师几,师几,我一定来,就都饭倒了。”她嘴里麻果的威力还未除尽,说话好似刚刚学语,吐字不清的幼童,山子忍不住轻笑,倒了碗水给她,小姑娘接过水碗看了看白洮子,白洮子点点头,小姑娘端起碗来漱口,而后把茶碗交给山子,笑着说:“谢谢几夫。”洮儿和山子脸上一滞,山子又倒了碗水给洮子:“喝口水?”白洮子低下头轻轻摇了摇,山子讪讪的走到桌边,放了水壶水碗。

        老头正蹲在桌旁的两具尸体旁,板过这张脸看看,又板过那张脸看看,末了坐在两具尸体中间,叹了口气:“咱们师出同门,从小八九岁长在一处,一口锅里搅马勺,咱们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跑江湖,卖的是彩字门里的把戏,挣下的是餐风露宿的辛苦钱,遇上些恶霸,欺男霸女,为害乡里,咱们一走一过捎带脚儿的也杀那么几个,这才叫个快意恩仇。可惜呀可惜!”老人眼里闪了泪花:“本事大了,你们竟生了为非作歹的心,彩字门里出了你们这样的败类,师傅临死没合上眼,十几年了我满天下找你们,好容易把你们给吊了出来,我得给师傅清理门户,他老人家九泉之下才能安息。”老人的泪干了,目光矍铄。红果儿嘴里的麻劲过了:“师伯,你不会连我们也杀了吧。”老头儿笑起来挺和蔼的:“你个小孩子,也没做甚恶事,我何苦杀你,只是以后不得再偷鸡摸狗的。”红果儿欢快的点点头。老人看着白洮子,收敛了笑容:“你师父师叔沿河放鹞子,谋财害命,变卖人家的房产田地,你就随着他们为虎作伥?”白洮子苦笑一声:“我七岁里家乡闹饥荒,亲人都饿死了,师傅收养我,叫我为善我自然乐意,叫我作恶我又有什么法子,师伯不饶恕我,我也没有怨言。”老头儿斜睨了山子一眼,他正盯着洮子的头顶发呆。老头儿正色道:“你自小被豢养,身不由己,其情可泯,可是助纣为虐也是事实,罪不可免。”红果儿跪立起来:“师伯,饶了师姐吧,师傅叫她害这位师兄她也不肯,她这回是下了狠心要跟师傅他们做个了断的。”老人不理睬红果儿:“山子,你是师哥,你说,按着咱们彩字门里的规矩怎么处罚?”山子把盯着白洮子的目光收了回来,斩钉截铁道:“谋财害命,其罪当诛,受人胁迫,死罪可免,受迫害人,活罪难逃,当断两指。”老人亦果断道:“好,就按你说的办,执刑吧。”说着把那把插在船壁上的杀狗尖刀拔了下来甩给山子,山子接了刀,洮子抬眼看看他,惨淡一笑,自己跪爬到桌边,把手按在桌上。山子并未上前,而是跪在师傅身前:“我跟洮儿做过夫妻了,不管我是她的第几个丈夫,我是她最后一个丈夫,妻子有过,为夫的如何能独善其身,就让山儿代她受过吧。”山子话音未落,白光闪动,红光飞溅,左手两个手指已被齐根斩断。白洮子撕了自己的衣襟忙去给他裹伤,一边哭一边问:“值得么,我值得么?”山子不说话,只是深深点头。

        老头笑叹一声,有惋惜也有欣慰,红果儿一边哭一边笑。

        太阳升起的时候,河边的血都散尽了,只有几块烧残的船板沿河往下飘,其余的都沉在河底喂鱼虾。结了租房子赁铺面的钱,买了一挂马车,山子师徒身无分文。山子赶车,小媳妇儿坐在旁边,老头儿坐在车尾抽旱烟,红果儿问:“师伯,下个镇店咱们落脚儿么?”老头点点头:“耍上两场,挣点嚼裹。”红果兴奋道:“我演个仙人摘豆,师伯说好不好?”老头儿笑着点点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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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切口注解:孙食——男人

                  不是个正点——扎手之人,形容不好惹

                  枸迷杵——银子

                  窑——家里,山寨子等

                  排琴——兄弟,上排琴是哥哥,下排琴是弟弟

                  念攒子——傻子

                  太岁海了——年纪大的

                  太岁减着——年纪小的

                  念了杵——没钱花

                  鼓了盘儿——翻脸

                  彩立子——变戏法的

                  应签子——指变戏法的身上有功夫的人

                  上亮子——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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